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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章 对歌（第1页）

我又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双马庄，双马庄的夏夜依然明亮如镜，遥远的西边依然挂着一轮妖孽的红月。可是一切都不再如当初那样美丽。德贵大爷曾说我是心比天高，命比纸薄。可我不信，我就是想撇开双马庄的人们特立独行地追逐她的美丽。

命运就是这样，你企望越大，向往的越迫切，在命运面前便跌得越重，仅仅因为一时冲动，使我与曾经膨胀的向往失之交臂还是小事，牢狱之灾还为自己纯洁的人生抹了一个大大的污点，带着人们廉价的叹息我回到了丑陋不堪的双马庄。面对苍天厚土我羞愧地无地自容，父母引以为荣的骄子仿佛只是昙花一现的流星，匆匆划过双马庄的夜空跌落在双马山下，再也发不出一点星光。我有一千个理由不再让自己强作欢颜，按理我应该哭泣，可我只是在无所事事中失落，失落得总忘记了眼睛还会流泪。

深秋十月的冷往往是出其不意的，夹杂着冷风凄雨，让我清晰地感到冷酷的冬天一步步逼近我，我恰如双马岩上飘零的红叶，我无论怎样抗争最终还是飘落在褐黄的土地上腐烂，正如祖父一样腐烂在这里。

当我还在为一时冲动耿耿于怀，我没有想透彻，我愚昧的是在短短的几分几秒懊悔中纠缠不休，感叹命运捉弄，我想我只要想通了便能从头再来。可母亲比我更没有耐心，她看着痴痴呆呆、不哭不笑的我，语无伦次地安慰我说：“翔子，别憋着，哭出声来，打铜卖铁也是过日子，庄稼人自有庄稼人的活法。”母亲斑白的双鬓，混浊的老泪让我感到哽喉的难受，我不由失声痛哭，面对着生我养我的母亲我哭了，母亲搂着我更是哭得伤心欲绝，大概她早就想痛哭一场了。泪滴在我的脸颊上，泪的温度在这冷风凄雨中瞬间冷却，透出丝丝凉意来，让我羞愧，羞愧得喘不过气来。我因一已之私撕碎了母亲操劳一辈子的心。此后我跟着父母下地做活，沾满了泥污的我那里还有什么书卷气，那点读书人的文雅早和着牛粪肥田了。

我学会了抽烟喝酒，把双马庄后生的毛病全学会了。农闲时我和后生们着粗俗的下流笑话，就连卷粗烟的姿式也如后生们般土气，斜靠在树丫边抓了一点烟丝就着劣质烟纸，用舌尖舔湿烟纸顺着烟丝一旋转，便卷成了一支喇叭筒。后来动作变得更加娴熟，只须在嘴唇边稍稍一拖便能卷成。大概是熟能生巧吧，然而闲得慌时，飘忽不安的思绪又在脑海中涌动，本以死水般的向往犹如马脑水库碧波荡漾起来，我不禁要靠四处闲逛来摒弃杂念。

山上的木梓花的芬芳过于浓烈，仿佛搽了厚厚脂粉的女人身上的劣质香水味，让人不由捂着鼻子打喷嚏。这时却从田埂上飘来了鸭声鸭气的山歌，歌声仿佛挤压在瓶颈里忽然爆裂出来，由此可知唱歌的人是个年轻后生。这酸文醋词、打情骂俏的山歌只不过是双马庄人们释放几分疲惫、几分凄怨，几分不满，几分抗争的嚎吼。尽管它音色粗糙、曲调单一，但总算属于现代文明的东西。

“依呀子喂，山风吹来好唱歌哟，哥哥唱来妹妹和，唱得山茶开花又结果，怎不见妹妹搭理我哟！”

还真有人会对歌，对歌的是山下水库横排的女人，远看是穿着红白相间的碎花衫，头上用红丝巾扎着马尾辫，歌声有些娇媚，恰似夏日的一杯清茶，喝后让人清朗许多。

“依呀子喂，山上遍野花似火哟，哥哥年轻不要杂念多，怎不见惹人花朵年年落，莫把青春空错过！”

后生这边的歌声忽然节奏明快起来，仿佛是乐得有些狂妄了。

“寒灯冷屋哥寂寞，妹妹怎不暧心亲亲我，夜夜灯蕊结花为那桩哟，哥哥想起妹妹泪花落！”

横排上的歌声也突然变得象泼妇骂街般铿锵有力了。

“敲不响的破铜锣，漏水没用的烂葫勺，几两几钱你不秤哟，怎见凤凰进鸦窝？”

鸭声鸭气的后生好像羞得没有词了，山野又恢复了原有的沉寂，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。我沿着松林往水库走去，看到对歌的后生竟是陈家旺。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裂开厚厚的唇露出两颗大虎牙笑了，我没在意。

在水库的堤坝上我遇到了红姑，她以前是镇里采茶班的，从我记事起双马庄的人便说她疯了，只见她痴痴地拔弄着地上的一只蚂蚁，蚂蚁急得团团转也摆脱不了她手中的一根芒萁叶子，仿佛人怎么也摆脱不了命运的嘲弄。红姑看到有人走近本能地往后闪躲几步，然而看到是我时，惶恐的脸又瞬间平静得出奇。

红姑的好吃懒做是远近闻名的，嫁到双马庄已是第三次披上红盖头了，可是她命硬不到二年便克死了第三任丈夫，她就是想再嫁也没有敢要了。我感到诧异的是她竟会凝视我很久，死鱼眼珠般瞪得我心里直发毛。我仔细往身上左瞧右看，没有那里让人嬉笑的地方，红姑也许受到刚才山歌启发，竟然旁若无人地翩翩起舞、柔和娇媚地唱起歌来

“想脸那轻薄甜蜜的唇，想你那放荡多情的眉，灯蕊开花心事多，想起哥哥狠心泪花落，哥哥怎忘妹妹空等在桥头。”

我猜这或许是那出戏的歌词，戏如人生，人生如戏。红姑也许疯了之后再也分不什么是戏，什么是人生了。可后面的对白却让我确信这不是一出戏，红姑不紧不慢地说：“哥哥露湿了鞋，我给你烘烘。”声音如从天籁传来，涓流声声，恰如春风拂面，让人心旷神怡，尘世的烦忧象是被它净化了，红姑迈着灵巧的、碎碎的台步走了，当我从悠然飘远的思绪中回到现实时，她已不见了踪影，仿佛从梦境中跳离一般。这时暮色渐浓，天空最后一抹红霞也渐渐黯然下去，马脑坝水库只是在晚风的亲吻下泛起一条条深浅不一的皱纹。

冷清的夜是多么漫长，寂寞让我转侧难眠，我极其渴望女人，我知道我原原本本就是双马庄平庸的后生，恰如陈家旺一般，他想女人的时候是嘴里飘出凄怨的山歌，而我想女人则躲在床上望着楼板上杉木慢慢幻化在奇形怪状的女人。俗话说人穷志短，我不敢奢望那个女人的垂青。陈家旺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唱着猫叫春般的山歌，最终仍是孑然一身地死去，我知道双马庄的爱情已经死了，这里只有生儿育女的婆娘。我不再灯下苦读，可以闲逛到深夜而归，甚至夜不归宿也是双马庄后生应有的本性，一切的放荡不勒都是无可厚非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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