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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一章 辞旧迎新（第1页）

康熙四十四年腊月初八，天公降严寒，人间自欢腾。这一晚，是阖宫欢庆的腊八节，亦是那氏明馨，在这一世上，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。

我怀揣着高氏的腰牌，由她宫中的太监带着，缓缓向冷宫走去。

我对高氏说，我要再最后问一次那氏，或许，想到明日她便要归西，连尸首也只会草草扔于郊外任野兽啃食，她会回心转意，供出主使，起码给自己求个全尸。高氏自然应允，只是她不知道，我今夜前来，是替一个人传一句话，给那氏在这世上，最后一丝慰藉。

房门缓缓打开，那年久失修的合页发出骇人的吱嘎声，迫不及待地涌出了一股刺鼻的霉味。我叫小太监等在门外，独自提着灯笼，走进了内室。

一支昏暗的几乎要燃尽了的烛火下，是披头散发、狼狈不堪的那氏。她显然是未料到有人会闯入她的房中，猛地转过头，惊惧也无助地望着我。

我微微一怔——竟是如此漂亮的女子，即便是此刻历经折磨，神色憔悴，竟也盖不住她自然而然散发出的粲然光芒。一张芙蓉面白璧无瑕，一点樱桃唇鲜红欲滴；冰肌玉骨，螓首蛾眉。这一世的女子也有些标致的、秀美的，如婧瑶，如若溪，却总是终归是这一世的；而眼前的那明馨，分明比我在这一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美丽，隐隐间带着种难以言明的不凡气质。唯一透露她悲凉处境的，就只有那双眸子——那原本是生的极好的，妩媚的眼窝，撩人的睫毛，却环着一双失去了神色的空洞眼瞳。

这也难怪，否则如何会迷住了儿子，又迷住了父亲。只是如此美貌是福是祸，谁人又能知晓？

我将带来的食盒放在身侧的方桌上，拿出一碗莲子八宝粥，递到那氏面前，柔声道：“今儿腊八节，我给你带了一碗粥，你也吃一口，应应节。你放心，我不是来害你的。”

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那氏，她让我想起了当日在芙翠轩高氏对她的描述——对谁都是低眉顺目、唯唯诺诺的。的确，那氏看我的眼神是那样的卑微，她几乎是将头低到了桌子下，双手颤颤巍巍地接过我手中的粥——她倒也并不怕我害她，许是觉得左右明日也是大限，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关系。

我想着那氏在冷宫，一定每日三餐都是残羹冷炙，便特意在这粥里多放了些糖，果然她吃的很是香甜。

趁着她喝粥的功夫，我找了张干净的凳子缓缓坐在她身边，道；“四阿哥来找过我。”

果不其然，此言一出她即刻便停下了所有的动作，侧过头不可置信地盯着我，那双原本浑浊不堪的眼眸霎时间蒙上了一层光亮。她微微的出神，眼中是温暖的柔情，我猜不到她此刻在想些什么，或许是昔日她在贝勒府上，年方二八，情窦初开，对着满心崇拜的男儿笑靥如花的模样……可旋即那一丝光亮却被深深的绝望所取代，她的眼中涌起泪水，颤抖着问道：“是吗？他都说什么了？”

“他对我说你一定不会做那样歹毒的事情。叫我无论如何想尽办法帮你。”

“哦……”那氏的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，却有一滴泪缓缓地顺着脸庞落下。

“还有……”我顿了顿，又道：“他说这许多年，一直都想着你。”这句话，四阿哥当日自然从未说过——恪守本分、谨言慎行如他一般，怎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。只是那日我问他是否还有话带给那氏，即便他轻巧地敷衍掠过，我却于他那微微佝偻的背影中实实在在地看到了这句话——这么多年，他一定是一直想着那个叫明馨的女孩的，即便那个女孩已经是他父亲的女人，即便对于天子的女人连想想都是不行的……可是四阿哥，却一定是常常想起的。

终于，那氏再也抑制不住了，决堤般的眼泪簌簌地落下，她只是哭着，用她那双干枯的手捂着面庞——她的眼前，是不是匆匆掠过她那短暂的一生？是不是与四阿哥相伴的时日，就是她短暂一生中最最美好的岁月？

我强忍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，对着面前因哭泣而剧烈抽搐着的那氏道：“你们既然彼此有意，为何当初你要编造身世、选秀入宫？”

那氏缓缓抬起头，嚅动着嘴唇，却终于化作一句：“有太多事情，错了就是错了，又何须再说？”

“即便是四阿哥想知道，也无需解释吗？”我追问道。

那氏缓缓摇头，“无需，我只要知道，这些尽都是为了他好，便安心了。就像你，我从未问过你是谁，你说是贝勒爷托你的，那么他必然信你，你做的这种种，就必然也是为了他好。这样还有什么不足够的呢？”

我望着那氏脸上那副逆来顺受的神情——她定是被命运折腾的累极了罢。不管当日德妃是为何拆散她与四阿哥，又为何送她入宫，那也一定都是为了四阿哥好。也正是如此，才能让那氏至死都守口如瓶，甘之如饴。

出了那氏的卧房，我裹紧了斗篷，加快步伐。今日我终于明白冷宫何以叫做冷宫，这儿真的好冷啊，是那种刺骨销髓、透彻心扉的冷。因为这里有太多的抱憾而终，太多的香消玉殒，太多的痴心，太多的错付，太多的留恋，太多的不甘……

腊月初九，那氏以白绫自尽，时年二十一岁。这便是康熙四十四年我所记得的，最后一件大事了。

转眼之间便又到年关，之前种种纷扰并未在我心中驻足多久，便被我抛诸脑后，我与胤祥又恢复如初，他待我较从前疼爱更甚；若溪的身子终于不再反复，一日日康健了起来；八阿哥果然并未有何举动，与我照旧和睦往来；高氏因日前之事对我感激不尽，早已与我姐妹相称，她亦不再伤悲，专心致志地保养着腹中的胎儿。年前又下了两场雪，处处显示着祥瑞之兆。

康熙四十四年的最后一天，我与若溪同坐窗前，望着远处缤纷绚烂的烟火，不禁都露出一抹欣喜的笑容。我对着那灿烂夜空默默许愿，愿我在这一世的最后一年能够安安稳稳、顺心遂愿；无需多少精彩，只要平淡便好。

而我却不知道，康熙四十五年，于我，注定是大喜大悲，毫不平淡的一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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